花蝶 性轉慎入


蝶戀

 

一輪明月高掛黑空中,手打響板的更夫扯著嗓子,叮嚀各家小心火燭,尖銳笛聲從宅院閣樓飄盪而出,細尖又輕的聲響,若不仔細聽,會以為是禽類的叫聲。

檜木桌上不到一寸長的紅燭,邊沿垂著紅淚,火光搖曳著顯得十分微弱,敞開的雕花木窗框著今夜耀眼的圓月,同時也撞擊窗邊發出喀啦喀拉的聲響,難得今晚的月如此美,風似乎大到令人掃興,吹著葉笛的敦子正這麼想的時候,一時間,房內失去了唯一的光源,陷入一片漆黑之中。

敦子輕放下手中的葉子,回頭轉望,木桌旁隱約站著一名男子,微亮俊秀側臉,透過月光的髮梢像灑上銀粉,俊美得令人目不轉睛。

 

「你來了,佐江。」

 

敦子輕輕放上窗戶的木栓,回頭點燃聊勝無幾的殘燭。

 

佐江只是低沉恩了聲,只是靜靜站在桌邊,看著室內突然變明亮,卻沒有任何想坐下的意思,開門見山地說出:「小敦,你找我有事。」

 

這句話不是疑問句,而是肯定句。


「是啊!」敦子向來知道,自己還沒坐下前,佐江自己是不會入座的,即使對方已是自由身,多年養成的主僕習慣,卻不是一朝一夕能改,當初讓佐江叫自己小敦的時候,也是花了好一番功夫,她拉著佐江的手腕,引他在床沿坐下。


這時敦子才看清,佐江身著無袖藏青色馬褂,露出兩隻粗壯的胳膊來,纖細手指撫著臂上以前從未見過的傷痕,指尖輕輕滑過凸起,觸摸著結痂已久暗沉的傷痕,她皺起眉頭,彷彿傷得是自己。

 

「沒什麼的,小敦!」

那人只是微笑著,然後伸手順平她的髮梢。

 

不知在何處受傷,又不知何時痊癒,被趕出田宅後的佐江,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,敦子其實一點也不清楚,也不知該如何問起,總覺得一但開口問起最近過得如何,就顯得格外疏離,所以始終沒這麼問過,只知道想見佐江的時候,只要吹吹葉笛,佐江就會出現,好似兩人從未分開過一般。


冰涼手背突然被人握著,那份暖度從皮膚透過血液,默默傳回心臟,從前那股分不清悸動還是安心的複雜感覺,再一次無預警襲上心頭,前額的瀏海輕輕拂過他的氣息,她低下了視線牢牢盯著腳尖,只是靜默著。

 

耳邊傳來如同往昔般的爽朗咯咯笑聲:「一個黃花大閨女,一直皺著眉頭會醜的喔!我來幫你拉拉。」說完,手便要往敦子的眉間而去。


「阿~討厭!你一定又會趁我不注意用手指彈我,佐江,不要弄啦~」兩人一來一往互相推擠,如同回到兒時般嘻笑打鬧,鬧了好一陣子,佐江才終於罷手,兀自脫鞋,撩起纏腳白布,隨意撒在地上,完全不客氣的側躺在未出嫁姑娘的床上,像待在自家床板上自在,敦子看了,也不介意,甚至端起婢女剛幫她打好的水,放在佐江面前。


「餓嗎?要不,我去廚房幫你拿點吃的。」

「不了,剛來路上已經吃過了,會這麼問,其實是你餓了吧!」

敦子努著嘴回應才不是,迅速抽下衣架上的白絹,浸濕擰乾,試圖放下床上人的雙腿,卻被那人立刻出手制止。

「佐江,你已不是我的僕人了,不用在意這點小事。」

「雖然不再是主僕,但還是朋友」佐江連忙從床上跳下,赤腳蹲在床邊,將水盆移到對方跟前說:「況且這點小事,我從小做到大,自然比你熟練得多,換成是小敦你的話,一定會笨手笨腳把水打翻。」

「誰說的!」被這麼一說,激起敦子執拗的脾氣,捲起袖子,硬是要幫對方洗腳。

 

只見敦子面前橫著一隻手。


「來猜拳吧!」

 


纖細稚嫩的雙腳浸在銅製盆的溫水中,浮在水面上的花瓣因水底下的動作,載浮載沉,某人正手法熟練的清理趾間縫隙,再用乾淨柔順的白絹輕輕拭乾,拿在手上反覆查看,眼神認真像在鑑定古玩似的,生怕一個不小心會漏掉某個角落。


看著自己的雙腳像被珍寶般對待,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揚。


「什麼事這麼好笑?」

「不告訴你。」


蹲在床邊的那人嘴裡唸叨著有什麼了不起,朝她扮了個鬼臉,抬起腳時,敦子將黏在小腿上的花瓣拾起,置於攤平的掌心,輕呼了幾口氣,靜靜看著它隨風飄落墜地,像在思考著什麼,表情反而轉嚴肅,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。

 

「即使努力控制風向,卻無法決定最終落地的場所。」

 

佐江從水桶中又打了一盆清水,自顧自的坐在床邊洗起自己的腳ㄚ子。

「兩廣總督之子,沒有他老子那般聲名狼藉,人品皆還不錯,算小有名氣的文人志士,也沒有逛窯子的習慣,雖然是指腹為婚,但妳嫁過去,應該會好好待你。」

敦子撐著下巴咕噥著:「我知道對方還不錯,但是....我.....」

 


「我不想嫁。」

 


蓋起印了幾個濕腳印的蠶絲被,躺在敦子後頭的佐江說:「可是田大小姐你不得不嫁,就算是揚州數一數二富商,也惹不起高官權貴,你走了,爹娘就慘了。」

敦子斂下眼瞼,輕聲道:「是啊!所以我才找佐江來。」

對方輕笑一聲,雙手置在腦後:「呵呵~我一介窮酸平民,拿什麼跟那些人鬥呢?你會不會找錯人了!」

 

「如果是宮佐江或許不行,但如果是花蝴蝶就可以。」

 

佐江無奈笑道:「喂喂喂~小敦!我平時周旋於各家美女,只是愛跟她們口頭上打情罵俏的,也沒有污辱人家的清白,不至於扣我一個拐帶婦女的採花大盜的污名吧!」

敦子回頭望著身旁那人,語氣不帶一絲玩笑說:「花蝴蝶究竟是不是欺負良家婦女的淫賊,恐怕是見仁見智,那些被帶走逃離封建制度的女人,現在多半過得很幸福吧!」


對上那一雙晶澈杏眼,像要把自己看穿似的,讓他無處可逃,佐江覺得喉頭乾澀得說不出任何話,小心翼翼地翻身面牆,先是一聲長嘆,又清清嗓子開口:「如果我說我不幫呢?該不會要報官把我捉起來吧!」


敦子用力將佐江扳了回來,雙掌置於腦袋的兩緣,將佐江壓制於身下。

 

「你不幫的話,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幸福。」

 

巧妙地移開了敦子灼目的視線,若有所思望著別處。

 

 

燭火,又滅了。


房內陷入黑沉沉的寂靜。

 


等雙眼適應了黑暗,佐江緩緩開口。

 


「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是花蝴蝶的。」

「很久之前就開始懷疑了,只要城內傳有花蝴蝶出現,你總是無法準時赴約,前年冬至,你晚了幾天才來陪我吃湯圓,臨走前不小心掉了這個東西。」


看見敦子手上的蝴蝶鏢,佐江長嘆了一口氣,那是花蝴蝶每次犯案後留下的訊號。

 

「我是花蝴蝶,你不怕嗎?小敦。」

 

敦子搖搖頭說:「不怕,花蝴蝶是好人。」

「何以見得?」

「因為花蝴蝶是佐江啊,我知道佐江是好人。」


「你啊~總有天會被人騙的,我不是你所想像中那種正氣凜然的大俠,只是做我想做的事,順便取我所需罷了!況且我也不想當什麼好人,我這麼說,你總該知道花蝴蝶根本不是什麼好人了吧?」

 

有人完全不給面子,用力搖頭。


「佐江做自己想做的事,我也相信自己相信的事實,佐江是好人,這點是不會錯的。」


理直氣壯得,讓人完全啞然以對。


「哀!!罷了!罷了!那你希望我怎麼幫你呢?雖然我們是舊識,但你應該知道要花蝴蝶幫忙是有代價的,而且我要得不是錢。」

 

 

「我知道。」


「所以我才找你來。」

 

不知什麼時候,敦子已解開床邊兩旁的帳幕,上衣隨著動作,緩緩褪置腰間裸露出滑嫩美背,只剩一件白綾紅里肚兜,騎到佐江身上,一瞬間,佐江彷彿聞到紫丁香的香味,頓時覺得目眩神迷無法呼吸,纖細十指已悄悄潛入半解開的馬掛內,遊走在皮膚挑逗著,佐江驚覺,連忙伸手按住那雙在內肆虐的雙手,置身於黑暗,若隱若現的少女裸身,卻像顆夜明珠般的璀璨。


「現在還來得及回頭。」


「如果給佐江的話,不後悔。」撥開頸後傾洩在美背上如瀑的黑髮,正在解開腰間肚兜的金鍊,雖一臉輕笑,眼裡盡是愧疚:「居然換你這個採花賊替我擔心起來了,佐江,其實做這個決定,我真的不後悔,唯一對不住的人是你。」


「有其他方法,你可以不用這麼做。」

「雖然如此,卻也是我的本意,因為這是我唯一能報答佐江的方法。」

「我不需要你的報答。」

「我一直知道佐江的,卻又這麼做,欠你的,恐怕這一生都還不完了,所以我想這麼做,至少能彌補佐江一些。」敦子緊捏手指頭。

「你給我的,已經夠了,真的!不要勉強你做不到的事。」

 


「我做得到!!」

 


話一說完,佐江一把將她拉下,雙手環住緊緊擁入懷中,久久未動。


冷冽刺骨的寒風拼命在窗外呼嘯,也吹不滅房內逐漸攀升的高溫,敦子臉頰緊實貼在壯碩胸膛,膚上浮著薄汗,溫度如火爐裡燒紅的炭火般灼熱,即使只是靠著,似乎也會被這熱度延燒到自己身上,敦子總覺得自己臉頰已被灼燒了不少,隨著一波波起伏,聽見肉身裏狂亂不已的振動心跳聲,似乎也悄悄被這氛圍影響,緩緩捲屈起手指。


「當初離開田宅的時候,如果要你跟我走,你會跟我走嗎?」

「會!以前的我,會不顧一切的跟你走。」

「那現在呢?」


聽見嗓音略帶點沙啞的問題,敦子選擇沉默不語,避開的雙眼,似乎陷入了兩難的拉扯,佐江緩緩鬆開雙臂,將她放在身旁的位置,面對面相望。


「如果現在能回到以前,不知該有多少。」

「每次和佐江在一起的時候,感覺就好像回到從前一樣,現在也是。」

「雖然如此,時間還是改變了我們。」

敦子挪了下身子,將自己貼著他的頸間,那曾是她最安心入睡的場所,闔眼前,習慣身邊有他的味道。「佐江.......有些事其實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。」

「小敦,我成了你該斬斷的過去嗎?」

「斬斷,談何容易。」

「那為何...」

「因為時間已經不容許我們如此下去,佐江,你打小就喜愛自由自在,像個飄忽不定的風兒,或許現在能甘心讓你委身於我過上平凡的生活,但我比誰都清楚,那個無拘無束的你,才是你真正的面貌,當初,你沒有為了我而停下腳步,就是最好的証明。」


胸口鯁噎著許多話,卻怎麼也吐不出來。

佐江,只能默默闔上了雙眼,腦海裡盡是她的身影。


佐江緩慢說著:「我是怕會弄巧成拙,我希望你能幸福。」

「不會有事的,我相信佐江,也相信他。」

 

一字一句,如細針般刺入心底,頓時覺得有點難以呼吸。

 

他憐愛摸著她的臉頰,少女嬌羞地縮起頸項,掌上,是敦子害羞的溫度。四目交接的那一刻,他輕拍她的手臂要她試著放鬆點,這才嫣然一笑,那依舊是那張令他年少魂牽夢縈寢食難安,美得令人心醉的笑容。

 

「原來我始終逃不出你的手掌心。」


佐江酸澀地笑著。


 

即使外頭已過三更天

但,夜晚才正要開始。

 

半年後,揚州富商之女田敦子風光下嫁山西富商高樵南的消息,傳遍揚州城的街頭巷尾,八人花轎腳踩著鞭炮碎屑,長長的隊伍喧嘩過市,兩旁百姓無不稱賀高樵南一往情深,不嫌棄被花蝴蝶玷汙過而遭兩廣總督退婚的田敦子,決心將對方娶入門,堪稱山西第一癡情種。


一人坐在城門口上,看著底下密麻的迎娶隊伍,口湊近葉片,靜靜吹著那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響,花轎抬出揚州城門口時,張貼在城門旁,懸賞花蝴蝶的榜單,直直被風吹至空中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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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某居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